腊月二十八的晨雾还未散尽,老宅天井里已经飘出糯米的清香。阿婆(奶奶)佝偻着腰在青石臼前舂米,木杵在石臼里发出"咚咚"的闷响,像是敲开了时光的某个暗格。
"乖孙快来,要揉面了。"阿婆的手掌在糯米粉堆里翻飞,指缝间落下的细粉像飘雪。我学着她的样子把煮好的红曲米水缓缓倒入,粉红的汁液渗入雪白的糯米粉,渐渐揉成玫瑰色的面团。老式木模上的桃纹已磨得发亮,阿婆说这模子是太婆留下的,"这木模拿在手里啊,就好像你太婆握着你的手教你做粿一样"。
厨房里氤氲的蒸汽模糊了玻璃窗,从各个地方赶来的亲戚们陆续聚来。二叔婆麻利地剁着香菇虾米,小姑把花生米炒得噼啪作响。案板上摆满瓷碗,红的虾米、黄的鸡蛋、褐的香菇,像打翻了的颜料盘。大家裹着头巾在蒸汽里穿梭,笑声和着柴火毕剥声,把冬日的寒气都烘暖了。“你们说,我们要是都走了,这群小辈还会聚在一起做粿吗?”小叔公的提问,让大家陷入了沉默。
灶台上的水汽忽然凝成珠,顺着土陶锅边沿滚落。阿婆沾着糯米粉的手指抚过木模凹槽,桃纹里积着三十年的粿屑,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。我七岁的小堂弟踮脚去够案板,鼻尖沾着一点玫瑰色的粉团。
"我来印粿!"稚嫩的童声划破寂静。阿婆把木模递过去,阿宝的小手按在面团上太过用力,印出的桃纹模糊成一团。满屋子人都笑起来,二叔婆接过木模示范:"要这样轻轻转三圈......"
蒸汽重新在玻璃窗上晕开水痕,祠堂方向传来练习英歌舞的鼓点。小姑往灶膛添了把晒干的龙眼枝,火星噼啪溅起,照亮了墙上的全家福。照片里穿开裆裤的堂哥,如今正在院子里教年轻人舞棍花。
"当年阿公阿婆(爷爷奶奶)教我做粿,也说怕传到我们这代就绝了。"阿婆往木模撒了把糯米粉,粉尘在光柱里浮沉,"但是你瞧,现在过年大家又都回来了。"她忽然握住我的手,掌纹里嵌着洗不掉的玫瑰色,"血脉断不了,家也移不走,你们小辈喜欢闯,是好事情,但无论走得再远,你得记得闻到这粿香就找得着回路。"
月光爬上蚝壳墙时,新蒸的红桃粿在桌子上泛着暖光。阿婆把最端正的那个供在祖先牌位前,烛泪缓缓漫过"寿"字的刻痕。祠堂方向传来年轻后生的呼喝,棍棒破空声惊起一片春燕高飞,春燕掠过村里的家家户户,各家的供桌上都是层层叠叠摆满红桃粿。
烛火摇曳中,我看见阿嬷偷偷抹眼泪——许多年前,太婆还在时,还在这里教阿婆调馅料。祖先牌位在光影里忽明忽暗,仿佛那些离去的亲人正透过粿印的桃纹,轻轻抚摸着后辈的手掌。
年初一拜完老爷后,我跟着村里的英歌队走街串巷。经过祠堂时,九十岁的太公突然夺过鼓槌。布满老年斑的手腕爆发出惊人的力道,鼓声如惊雷滚过青石板路。年轻后生们愣怔片刻,随即齐声喝彩,棍影翻飞得愈发矫健。斜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与骑楼廊柱的阴影交织成网,网住了百年的光阴。
离乡前夜,阿婆往我行李箱塞满红桃粿。我忽然说:“我想再看看那个木模……”。阿婆摩挲着木模上的桃纹随后递给我,喃喃道:"你太婆走那年,握着这个模子说'莫断了根'。"看着那布满时间刻痕的木模,感受着粿香在夜色里静静发酵,我忽然懂得,那些在石臼里舂过的岁月,在木模里压实的念想,在棍棒间舞动的精魂,原都是游子衣襟上永远抖不落的乡土。
文/刘鑫怡
初审/林厚龄
复核/黄晓芹
审发/周圆